【环球时报报道 记者 王佳琳】编者的话:在新的起点上继续推动文化繁荣、建设文化强国、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,是我们在新时代新的文化使命。作为中国文化的重要载体,新时代的文学作品展现了中国社会广泛而深刻的变迁。为深入了解新时代文学作品,环球时报联合联通爱听、国际书店共同推出“新时代·新作品·新阅读”系列阅读文化沙龙。6月29日在北京举行的首期沙龙围绕2023年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《宝水》展开讨论。沙龙邀请到《宝水》作者、茅盾文学奖得主、北京作协副主席乔叶,诗人、评论家、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、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何向阳做客对谈,两位嘉宾与广大读者共同探寻《宝水》背后的创作故事。
《宝水》封面
老家对我们意味着什么
“到底老家对我们意味着什么?”在沙龙现场,乔叶面对一众热爱阅读的书粉问道。乔叶出生在河南北部的一个村庄,成年后先去县城工作,然后去省会城市郑州,而后来到北京,与家乡的地理距离越来越远。“很多中国人都有老家的概念,当我们离开老家许久,老家对我们还有什么样的意义?这其实是我写作的一个很重要的动力。”乔叶说,“在不断回望乡村的过程中,那里变成了一个复杂的地方。我对那个地方有爱,也有困惑。我写这部小说,就是希望探索或者回答自己内心的困惑。”
为了厘清来时的路,乔叶很早就在自己心中埋下乡土文学的种子。“2004年,在鲁迅文学院学习中短篇小说创作的时候我就想,将来一定要写一篇小说献给我的故乡。”2014年,乔叶遇到了一个写作契机。“我因为一个活动来到了河南南部的一个村庄,那里和我记忆中的村庄很不一样——人们在那几年多谈村庄空心化或者衰败,但是那个村庄很饱满,很多打工青壮年回到了家乡,村庄的孩子很多,大家少有所依、老有所养……”村庄美丽的风景、超出刻板印象的生命力打动了乔叶,在那次活动后,她频繁往来于城市与村庄之间,在乡间采风,为后面的文学创作打底。
“我写了一些散文,写了大概几十万字。在写散文的时候,你可以是一名观光客,但写小说时是不行的。”在乔叶看来,写作的本质是回忆,尤其是小说,它的支柱就是人情世故。于是乔叶决定重新回到自己的家乡——太行山脚下的一个普通村庄,骨子里的熟悉感很快上来,一下子就沉浸进去了。
从2014年到2022年,8年的创作时间,乔叶从个人角度出发,用文学作品表达一个乡村孩子内心对老家的思考——《宝水》的主人公地青萍是一名被严重失眠症困扰的中年女性,她提前退休后来到一个名叫宝水的村庄,在帮助村民筹建村史馆、经营民宿的过程中,见证了传统乡村向文旅乡村转型的过程,内心也慢慢被治愈。
乔叶将很多个人的情感经历投射到地青萍身上,并在小说中解决了很多小时候的不理解,比如村庄里人们的处事方式。乔叶小时候看奶奶和别人见面打招呼——“你吃了吗?”“我吃了。”“你去地里?”“我去地里。”“你从地里回来了?”“我从地里回来了。”乔叶认为这些对话毫无营养,很没意思,可以不用说。但乔叶奶奶却表示:“不说不行。说了没事儿,不说就有事儿。”奶奶的这句话直到乔叶写《宝水》的时候才彻底理解——就是这种看似毫无营养的互相寒暄,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特别稳定的一种关系。
写作过程中,脑子里想不通,想不清晰的时候,乔叶就到生活中寻找答案。她经常跑村、泡村,假装自己是个“人肉摄像机”。“比如我住到一家民宿里,他们两口子拌嘴说经营不容易,说今天我们做了多少桌饭,赚了多少钱,我都可以听到。写这样一部乡村小说,这都是非常重要的秘密,我都知道了。”“大风起于青萍之末”,这是主人公名字背后的典故,乔叶希望用极微末的事情投射时代之变,更希望《宝水》能够“滴水藏海”,以小搏大,更多反映大多数村庄的命运。
新时代乡土文学解决了四个弱项
一直以来,中国文坛不乏描写乡村的佳作,但在何向阳看来,《宝水》很有“划时代”的特点。“它是一个以女性视角写乡村的作品,这在文学史上,尤其是最近10年,甚至最近40年,都是不多见的。70后作家触碰农村题材也非常少见,他们很多都在城市中受教育,这也是非常勇敢的行为,因为前面已经有很多乡村题材的巨著了。”
何向阳认为,《宝水》的叙事处理也暗藏巧思,在《宝水》中,乡村的变化被附着在人物的情感和命运之中,人们在关注主人公的命运时很容易代入自己。
据乔叶介绍,中国的乡土文学确实在几十年间发生了不少变化,尤其是在内容上,乡村的命运牵动着作家的笔头。上世纪80年代、90年代,城乡二元对立,各自在不同的闭环里运行,乡村有自己的关注点,比如宅基地、交公粮等,村干部和村民之间的矛盾冲突成为当时很多作家的题材。后来农村解放生产力,很多人都到城里务工,乡村空心化、留守儿童问题变成人们的探讨焦点。再后来,“三农”问题走上历史舞台,回馈农村的话题不断增多。
“在乡土文学题材的变化之中,中国乡村居民的形象也在不断发生改变,他们从追求物质富裕逐渐转向追求精神富裕。鲁迅笔下的阿Q和赵树理笔下的小二黑,对乡村的记忆还是灰色的。但在柳青笔下,主人公已经是‘站起来的农民’,是要奔向富裕的,而且还想要带着一方水土的人一起富”。何向阳表示,来到新时代,《宝水》里的地青萍,她的内心因为回到乡村不再苍白、焦虑,逐渐获得精神上的富裕。“人物的精气神不一样了。人的需求是乡土文学非常好的发展脉络。”
在表现手法方面,乡土文学也发展得越来越纯熟。在何向阳看来,2018年前后,中国乡土文学有4个需要作家解决的弱项。一是现实题材的老化现象;二是写现实题材的紧张、僵化情况;三是窄化现象,视野打不开,胸怀也打不开;四是矮化现象,没有把小人物的“张扬劲儿”、精气神儿写出来。但这些问题在2023年基本都得到了解决。“经过5年作家的自身努力、中国作协的整体调动,作家对生活,尤其对国之大者有了更多认识,他们的胸怀也都打开了。”
何向阳表示,在新时代,尤其这10多年来,中国作家们变得越来越了不起。他们的整体素养、写作水准都极大提升,视野打开、眼光变换,各种艺术表现手法在作品中得到实验和推动。“我觉得,我们可以期待新时代文学出现压舱之作,我们应该有这个时代的柳青,中国文学史上应该出现又一个高峰时期”。
海外译介就像翻山越岭送一碗水
《宝水》目前已签署了阿拉伯语、意大利语、俄语、法语共4个语种的海外版权。今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,前不久,乔叶与《宝水》也走进了2024年巴黎图书节,与法国作家、读者亲切交流。由于所需翻译时间较长,图书节当天读者只看到了一部分《宝水》的英文样章,但反响令人意外。乔叶表示:“我们在巴黎的中国文化中心做了一个分享会,没想到法国读者来了这么多,他们对中国文化这么有兴趣。”
乡村文化是属于世界的,法国人也同样重视乡村,他们用“乡村是国家的心脏”来形容乡村。同时,“十八线城市容不下灵魂,一二线城市容不下肉身”的问题是到哪里都存在的。因此,《宝水》的故事情节引起了法国民众的共鸣。乔叶表示,法国年轻人想要到都市生活,但也觉得巴黎“卷”,认为到乡下就可以松弛一些,但松弛也带来了各种不方便。
法国读者对中国诗歌的了解也同样令乔叶感到意外。“《宝水》中有一个比喻句,就是主人公青萍在听大英子骂人的时候,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。我默认中国读者都知道这句诗,所以没有进行解释,但我没想到,法国读者也知道。”乔叶说,法国读者把这句诗和大英子说的话做映照式的解释,乐不可支。“他们对中国文学的很多理解或者认识,可能都基于我们伟大的古典诗歌,所以能读出趣味来,这是我没想到的。”
据何向阳介绍,中国作协于2022年牵头启动了“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”。不到两年,已有60多部作品入选,39部正式出版,其中包括《宝水》。该计划又衍生出两个子计划,一是迁徙计划,中国作协与平遥国际影展合作,帮助优秀作品像鸟儿一样从文学的树上飞到影视改编的树上。《宝水》也在影视改编之列。另一个子计划是“扬帆计划”,2023年由中国作协与中国图书进出口集团共同推出,旨在征集海外译者、海外出版社,举行文学沙龙,推动中国经典文学作品顺利扬帆出海。到现在1年多时间里,已经促成100个输出协议,涉及26个语种、29部作品。
在乔叶看来,不同文字之间的信息传递就好像在“翻山越岭送一碗水”。“中间可能会换很多个碗,洒出一些水,但天上会下雨,路上也有河,所以送到异国他乡的读者那,水依然满满的。虽然水的成分可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,但也赋予了水本身更多意义。我们的文化博大精深,我们丰富的情感熠熠闪光,把它们送到远方是十分有意义的。”